朝露不言晦

现实如山,而我浪漫如云

【乌流】狂欢夜

*废土设定的游乐园之旅






乔迪躲在一个只剩半边的邮筒后。原本雪白的信封散了一地,被泥土、雨水和红褐污渍染得看不清本色。最靠近乔迪的是一张明信片,印着巨大的圆形转轮和晴空,翻过来能看见不算隽秀却整洁的字迹:摩天轮人很多,排队的时候心想,有你在就不会无聊了。

 

他小心地探出脑袋张望,尽管半个掉漆的邮筒并不能遮掩他的身形。前方忽然停步的高大男人没有回头,沉默地丢下什么,然后走进了路旁便利店的遗迹。

 

乔迪咽了口唾沫,或者说他习惯性地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衬衫衣领下的喉结微微滚动。他已经三天没喝水了。在迅速衰退的土地上,洁净的水源被同样渴水的恐鱼和海嗣占据。喉咙火烧火燎,他怀疑自己已经失去声音。

 

他在难捱的寂静里谨慎地等待了一会儿,确定男人暂时不会出来,才慢慢地往男人先前停下的地方靠近。瓦砾之间躺着一包东西,乔迪弯腰捡起来,阅读包装上的文字,知道了这是一袋压缩饼干。他的目光在那些字母的组合上停留许久。在漫长的流浪里,接近文明的时刻如此怪诞且荒谬。

 

压缩饼干。乔迪轻轻地叹气。浪费食物不好,在废土之上尤其如此。但他十分怀疑自己能否完成吞咽这样干燥的食物的动作。

 

这几天里他始终跟在那个强大的陌生男人身后。对方必然发现了他,却默许了他的跟随,甚至偶尔会丢下一些物资。乔迪在男人熄灭的篝火里捡到了一颗珍贵的奶糖,廉价的鲜绿色糖纸在这种时候显得如此可亲可爱。

 

乔迪被尖叫和玻璃碎裂的声音惊起。他把压缩饼干塞进衣袋,已经来不及跑回邮筒后。青年在坍圮的街道上茫然失措,脖子微微缩起来,像是想要和乌龟或是刺猬学习,却没有坚硬的龟壳和一身尖利的刺。

 

男人拎着海嗣走出来,随随便便地把生命业已从中消失的肉体丢在角落。他漆黑的帽子上沾了些灰,手里多了一个编织袋。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从乔迪身上扫过,没有片刻停留。

 

在乔迪眨眼的时间里男人和他擦肩而过。他的怀里被丢了冰凉凉的东西,乔迪手忙脚乱地接住,对着那瓶珍贵的矿泉水发呆。清澈透明的液体在瓶子里摇晃,他不知为何有些想哭,可眼泪也是一种水源的浪费。

 

因此他抽了抽鼻子,拧开瓶盖珍惜地抿了一口。甘甜清凉的水润过喉咙,乔迪强压下大口喝完的冲动,抱着矿泉水瓶加快脚步,缀在那个素不相识,却实实在在地帮助了他的男人身后。

 

乔迪很快发觉男人的路线有些奇怪。他在往镇外走,这不同寻常。昨天来到城镇里时乔迪看过观光导览图——托发达的旅游业的福,地图很容易找到。那个方向上没有可供夜晚藏身的建筑群,而男人,依他这半月来的观察来看,除非迫不得已,是不爱在野外露宿的。

 

那里有什么?乔迪想。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他在黯淡的天幕上看见高耸的摩天轮,宛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两个向着它踽踽跋涉的旅人。

 

那里有一座游乐园。他得到了答案。

 

游乐园。在乔迪长大的地方没有游乐园。格兰法洛尽管曾经辉煌,但无疑仍是个依托灯塔而建的城镇,功能性齐全而缺乏娱乐场所。他只在书里读到过一些相关的故事。主人公们在欢乐的海洋里相爱,作者却总是忘记为毫无概念的读者描绘乐园具体的模样。乔迪知道应该有旋转木马、过山车、鬼屋和其他,但就连摩天轮的存在也是通过明信片才拥有了具体的形象。

 

那里会有什么?他感到茫然。理智告诉乔迪,他应当现在停步,找个废弃的屋子躲进去。恐鱼喜欢在街道上游荡,更高级的海嗣也看不上干燥的废墟。小心谨慎使他活到了今天。

 

他望着男人无言的背影。右手巨大的船锚和左手的编织袋格格不入。或许是游乐园的诱惑足够大,乔迪的脚步不曾停顿。甚至,也许是因为那瓶水,他稍稍加快了步子,直到与男人并肩而行。

 

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能追得上赶路的男人,于是侧头弯起眼向对方道谢:“我叫乔迪。谢谢您这些天的照顾。”

 

男人眉梢微微挑起,带出几分惊讶的意味,想来他以为乔迪只会一直远远地跟着他走下去,然后在某个清晨或是傍晚失去踪迹。因为这点意外,他点头以作回应:“乌尔比安。”

 

乌尔比安。乔迪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们继续安静地走着。午后的日光被阴云遮挡,落到他们身上时只留下无温度的微芒。乔迪在风里眯起眼睛,看见华丽的古堡模样的售票厅在前方伫立。

 

经过售票窗口时乔迪嗅到一种难闻而熟悉的味道。他忍不住往破碎的玻璃里看了一眼,里面的转椅上躺着的尸体勉强保持着能被称作人类的形态,依稀能辨认出黎博利的耳羽已经快要异化成纱状的鳍。他或她的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曾经切过桌子上如今已腐烂风干的半个苹果。液体顺着这一切流淌,闪烁着怪异的微蓝。

 

乔迪打了个寒噤,不愿去猜想是否存在凶手。

 

男人看他一眼,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乔迪还试图绕过他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或者,那把水果刀也可以当做聊胜于无的防身用具。他不出意料地失败了,带着满腹的困惑踏进了游乐园。

 

荒芜。在一切之前先得到认知的只有这个词。杂草从石板道路的缝隙间破土生长,恣意地覆盖了沙砾与色彩鲜艳的碎块。乔迪盯着那些艳丽的破碎残片许久,才勉强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裂开嘴大笑的小丑形象。它张开双臂迎接着往来的游人。曾经。

 

他们绕开这些绊脚石。几辆观光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路口。乌尔比安走过去,探身在驾驶座上鼓捣了一会儿,向他摇了摇头:“已经不能用了。”

 

这不难猜到。观光车身上布满抓痕,金属被撕裂,浅蓝涂层下露出银白色的骨架。它足够坚硬,在经历袭击后还能以完整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同时它也无比脆弱,保护不了任何一个坐着它游览的游客。

 

乔迪碰了碰完好的车灯,没有开口。他们沿着依稀可辨的道路继续行走,青年踉跄着踩到一片松动的石板,在摔倒之前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

 

他恍惚了一下,抬眼对上乌尔比安的视线,忽然问:“我们是在哪里遇见的?”

 

废墟总是相似。或许是游乐园荒芜的模样刺激到了他,乔迪回忆起他送走蒂亚戈叔叔的那个傍晚。老人安静地躺在倾斜的墙壁之下,腹部被非人的利爪刺穿。他不能为他安葬,只能点起一把火为抚养他长大的人送行。

 

第二天他离开格兰法洛时遇见了乌尔比安,一个满身肃杀的男人,裹在黑色披风里的身形能分辨出肌肉的轮廓,面罩与巨大船锚昭示着危险。乔迪站在阴影里看着男人撕裂一只与杀死蒂亚戈叔叔的凶手模样相似的海嗣,轻巧地避开飞溅的体液。鬼使神差地,他跟上了转身离开的男人。

 

乌尔比安松开扶在他腰上的手,不易察觉地捻了捻指腹,给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答案:“在火焰里。”

 

那场火烧掉了半个格兰法洛。但这无所谓。这座城镇已经只剩下乔迪一个幸存者。青年站在上风处,面无表情地目送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彻底消逝。他那时不知道暗处还藏着一双眼睛,看他的金色眼瞳映着火光,衣摆在风与热浪里猎猎飘扬。

 

……太羞耻了。乔迪捂住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对自己行为的评价是冲动且中二。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必需的食物和水再放火才是理智的选择。

 

他逃避似的加快脚步。不远处是旋转木马,乔迪在路标上读到了这个名字。彩色的木马在圆形平台上散落,它们已不会奔跑。从来是温馨的代名词的旋转木马在乔迪眼中扭曲成一个巨大的鸟笼,笼架是最外圈木马上作为扶手的钢管。

 

“你想坐吗?”乌尔比安在他身后问。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恰到好处。乔迪正沉浸在鸟笼的联想中,闻言立刻摇头。他被这种幽闭的幻觉所困扰,以至于没能发现乌尔比安眼里一闪即逝的失望。

 

旋转木马之后是各种小摊,套圈,射气球,捞金鱼与其他。水缸里金鱼翻着圆滚滚的白肚皮浮起,乔迪讶异地细看,才发觉鱼食被打翻尽数落入鱼缸。

 

射气球的摊位上,代替店主坐在白色塑料椅上的是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棕毛卷翘,乱蓬蓬地支棱着,豆豆眼凝视着久违的客人。乔迪想了想,端起气枪瞄准那些已经瘪下去的气球,学着插画里那样扣下扳机。砰砰砰三声连响,泡沫板上一个气球也没破。

 

乌尔比安看不下去,端起另一把气枪点爆了一排气球。于是乔迪心满意足地过去抱起了泰迪熊,拿着它的熊掌向乌尔比安挥了挥:“多谢惠顾。”

 

乔迪抱着这只熊走出不到百米,发觉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他低头看了看,泰迪熊笑意盈盈,背上一道长长的豁口,棉花从里面掉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徒劳地尝试堵住,却注定无功而返。

 

青年最终把熊留在了下一个路口。泰迪熊靠在鲜红的扭蛋机上,肚子空空如也,难看地凹进去。

 

他走回乌尔比安身边时男人递给他一个小挂件,是射气球摊位上的另一份奖品,钥匙扣上笑眯眯的棕色熊脑袋轻轻摇晃。乔迪把挂环穿过无名指,满怀感激地向他微笑。

 

接下来他们经过鬼屋。乔迪仔细阅读门口的招牌,儿童禁入,心脏病和高血压患者禁入,禁止携带食品饮料和尖锐物品进入,禁止殴打工作人员。

 

他忍不住回头看乌尔比安。他觉得男人如果进了鬼屋,一定是那种会面不改色地给予鬼怪猛击的类型。鉴于船锚大约带不进去,或许扮演鬼怪的工作人员会多出单边的黑眼圈。

 

乌尔比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笑。

 

乔迪侧耳听了听。他想已经没必要进去了。他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嘶叫声,这无疑是提醒他,他并不是和朋友一起在游乐园里游玩的旅客,乐园也早已不再是乐园。他想象海嗣的触手从白骨眼眶里爬出,只觉得世事荒诞,说不清鬼屋内外哪一边更恐怖些。

 

他们踏过小腿肚高的杂草。眼前骤然开阔,色调绚烂的广场在他们面前展开。彩色飘带尽管有些褪色,仍在风里摇曳生姿,花坛里精心打理的大朵郁金香却已经尽数凋谢,取而代之的是更顽强的杂色小花。

 

广场边上站着形态各异的卡通形象。乔迪跟着乌尔比安路过小美人鱼的雕像和餐厅的广告牌,在一辆小推车边上停下。他认识这个,伊比利亚的宗教受拉特兰影响颇深,连对甜品的热爱也学了个皮毛。冰激凌车是乔迪的童年里少有的凉丝丝的甜蜜,他许多次看着蛋筒旋转着接住冰激凌,拉出一个摇摇欲坠的尖儿。

 

他有些怀念地试图启动机器。机器发出令人牙酸的悠长的金属摩擦声,卡住了。于是乔迪转向机器边上挂着的一叠蛋筒,落满灰尘,受潮发软,只是勉强维持着形状。他小心地取出一个,对乌尔比安说:“闭上眼。”

 

男人摇头拒绝了。乔迪并不生气,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随时保持警惕才是生存的必修课。他哼着歌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巧的照明单元,点亮丢进去。微弱的光线在狭小空间里满溢,暖黄的光漫出来,晕成模糊的一团。

 

像化掉的芒果味冰激凌,不经意间就沾了满手甜腻。

 

他弯起眉眼把这个冰激凌递过去,解释:“我在路上捡了些小零件做的。”

 

男人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他,突然问:“你可以打开游乐园的总控开关吗?”

 

乔迪怔了怔,相当不确定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尝试一下?我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所以不敢保证。”

 

“会有危险。”

 

“没关系。”

 

日暮时分昏暗的天幕下,乌尔比安的身影似乎要溶进化不开的阴影里。他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后下了决断:“我去开备用电源。你去控制室。”

 

乔迪没有问他想做什么,也没有问他控制室在哪儿。他的衣袋里放着一张游乐园的导览图,他自觉既然已经走完了想看的地方,就合该帮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一个小忙。

 

他挥了挥手暂时与男人告别,独自踏上旅程。

 

控制室在摩天轮东边不远处。乔迪慢悠悠向着庞大的眼睛走去。也许它守望的是以往繁荣的伊比利亚,和伊比利亚之眼一样。

 

素色的平房在游乐园的鲜艳建筑里毫不起眼,乔迪推了推门,挂着的锁就掉下来。他在进门前谨慎地丢进去一块石头,确认过里面没有动静之后才打开门。遍布按钮和电线的控制台暗沉宛若死去,乔迪举着乌尔比安没接过去的那支冰激凌观察控制面板上的文字,努力分析它们各自的作用。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寂静的游乐园里仿佛只有这孤零零的一豆灯火。乔迪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忽然听到“滴”的一声轻响,面板的左上角亮起代表通电的红灯。

 

他深深地吸气又吐气。他依然不确定自己的操作是不是正确。这就像是骰盅揭开之前没有人知晓答案。他照着自己的判断按下一串按钮。

 

有那么几秒钟,一切寂静无声。乔迪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失败了。随后光芒次第亮起,控制室外高悬的聚光灯亮如白昼。他冲到门边,看见整座游乐园在夜幕里活了过来。

 

——活了过来,只有这样才能形容游乐园自荒芜走向繁华的一霎。彩灯闪烁,活泼的音乐声在园区内流淌。木马开始奔跑,绕着同一个圆心相互追逐。广场灯火通明,木偶吱呀呀摇晃着身体。过山车轰隆隆地冲过最高点,这是它少有的不伴随着尖叫的行程。

 

扭蛋机咔嚓咔嚓地响起来,掉出来一个扭蛋。泰迪熊的脑袋贴在玻璃挡板上,与扭蛋里的白色小熊对视。

 

摩天轮缓慢却坚定地开始移动。它在旋转,它曾经载着许多人向天空飞去,在最高点他们互相拥抱或是亲吻。

 

有更多的东西随着游乐园一同醒来。海嗣被灯光与音乐惊醒,向着光明汇聚的控制室聚集。广播里女声温柔地通告,今晚是游乐园一年一度的狂欢夜。

 

乔迪狼狈地躲过一条恐鱼的袭击,后者沉重地砸在地上掀起尘土。他向后闪避海嗣的斩击时失去重心,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乌尔比安依然戴着面罩,但乔迪从眼角的弧度分辨出他在微笑,赞许的,也是带着血腥味道的微笑。

 

“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现在该轮到我了。”乌尔比安说。他提起船锚拦在路口,迎上仿佛无穷无尽的怪物,挥舞武器的姿态如同在和着音乐跳一支异国的古老舞蹈。

 

他示意乔迪向摩天轮的方向退,被彩灯映亮的眉眼有几分温柔:“等你从摩天轮上下来,一切就结束了。”

 

乔迪无声地应了好。他退进摩天轮的座舱里,转过一定的角度后门自动合上,隔绝掉那些尖锐的嘶鸣和阴暗的吼声。

 

他被摩天轮送往天空。在最高点乔迪贴着冰凉的玻璃,他不知道在摩天轮的最高处许愿会不会实现,他只是这样想:

 

他想在这里亲吻乌尔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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